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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草汇清烟含片,忆草

薅羊毛 2023-06-08 21:11 191 浏览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忆草:宗璞作品中学读本(茅盾文学获奖作家·青少经典)

  出版社忆草:人民日报出版社

  内容简介: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青少经典”系列图书精选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及其作品——本套书的四位作者(迟子建、宗璞、贾平凹、刘心武)均是广大中学生所熟知的作家,忆草他们的文章或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或多次成为中高考语文试卷中的阅读文本;本套书精选这些文学大家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紧扣青少年阅读需求和写作实际,按写人、记事、状物、记游、写景、抒情、说理、写作谈、读书谈等主题分为九辑,旨在使广大青少年轻松快捷地阅读经典作品,在潜移默化中学习写作技巧、积累写作素材、提高素养、陶冶性情。

  作者介绍:

  宗璞,原名冯钟璞, 1928年生于北京,原籍河南唐河,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之女。当代作家,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自1947年发表作品,至今仍笔耕不辍,被誉为“文坛上的常青树”。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弦上的梦》,长篇小说《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野葫芦引》第一、二、三卷)。另有著作:《三生石》《忆草我是谁》《铁箫人语》等。2005年,长篇小说《东藏记》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有《紫藤萝瀑布》《花的话》等文章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

  书摘正文:

  那青草覆盖的地方

  那青草覆盖的地方,藏着一段历史和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清华园内工字厅西南,有一座小树林。幼时觉得树高草密。一条小径弯曲通过,很是深幽,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树林的西南有三座房屋,当时称为甲、乙、丙三所。甲所是校长住宅。最靠近树林的是乙所。乙所东、北两面都是树林,南面与甲所相邻,西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流往工字厅后的荷花池。我们曾把折好的纸船涂上蜡,放进小溪,再跑到荷花池等候,但从没有一只船到达。

  先父冯友兰先生作为哲学家、哲学史家已经载入史册。忆草他自撰的茔联 “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 ”,概括了自己的学术成就。他一生都在学校工作,从未离开教师的岗位,他对中国教育事业的贡献是和清华分不开的,是和清华的成长分不开的。这是历史。

  一九二八年十月,他到清华工作,找到了 “安身立命之地 ”。先在南院十七号居住,一九三 ○年四月迁到乙所。从此,我便在树林与溪水之间成长。抗战时,全家随学校去南方,复员后回来仍住在这里。我从成志小学、西南联大附中到清华大学,已不觉得树林有多么高大,溪水也逐渐干涸,这里已不再是儿时的快乐天地,而有着更丰富的内容。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父亲离开了清华,以后不知什么时候,乙所被拆掉了,只剩下这一片青草覆盖的地方。

  第2页 :那青草覆盖的地方

  清华取消了文科,不只是清华,也是整个教育界、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同学们现在谈起还是非常痛心。那时清华的人文学科,精英荟萃。也许不必提出什么学派之说,也许每一位先生都可以自成一家。但长期在一起难免互有熏陶,就会有一些特色。不要说一个学科,就是文、理、法、工各个方面也是互相滋养的。单一的训练只能培养匠气。这一点越来越得到共识。

  父亲初到清华就参与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清华的归属问题,从隶属外交部改为隶属教育部。他曾作为教授会代表到南京,参加当时的清华董事会,进行力争,经过当时的校长罗家伦和大家的努力,最后清华隶属教育部。我记得以前悬挂在西校门的牌子上就赫然写着 “国立清华大学 ”。了解历史的人走过门前都会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清华大学的成长,是中国近代学术独立自主的发展过程的标志。

  在乙所的日子是父亲最有创造性的日子。除教书、著书以外,他一直参与学校领导工作,一九二九年任哲学系主任,从一九三一年起任文学院院长。当时各院院长由教授会选举产生,每两年改选一次。父亲任文学院院长长达十八年,直到解放才卸去一切职务。十八年的日子里,父亲为清华文科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哪些贡献,现在还少研究。我只是相信学富五车的清华教授们是有眼光的,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选出一个无作为、不称职的人。

  在清华校史中有两次危难时刻。一次是一九三 ○年,罗家伦校长离校,校务会议公推冯先生主持校务,直至一九三一年四月,吴南轩奉派到校。又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底,临近解放,梅贻琦校长南去,校务会议又公推冯先生为校务会议代理主席,主持校务,直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世界很大,人们可以以不同的政治眼光看待事物,冯先生后来的日子是

  无比艰难的,但他在清华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历史的发展。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他爱学生。他认为青年学生是最可宝贵的,应该不受任何政治势力的伤害。他居住的乙所曾使进步学生免遭逮捕。一九三六年,***大肆搜捕进步学生,当时的学生领袖黄诚和姚依林躲在冯友兰家,平安度过了搜捕之夜,最近出版的《姚依林传》也记载了此事。据说当时黄诚还作了一首诗,可惜没有流传。临解放时,又有一次逮捕学生,女学生裴毓荪躲在我家天花板上。记得那一次军警深入内室,还盘问我是什么人。后来为安全计,裴毓荪转移到别处。七十年代中,毓荪学长还写过热情的信来。这样念旧的人,现在不多了。

  学者们年事日高,总希望传播所学,父亲也不例外。解放后他的定位是批判对象,怎敢扩大影响,但在内心深处,他有一个感叹、一种悲哀,那就是他说过的八个字 “家藏万贯,膝下无儿 ”,形象地表现了在一个时期内,我们文化的断裂。可以庆幸的是这些年来,“三史 ”“六书 ”俱在出版。一位读者写信来,说他明知冯先生已去世,但他读了《贞元六书》,认为作者是不死的,所以信的上款要写作者的名字。

  父亲对我们很少训诲,而多在潜移默化。他虽然担负着许多工作,和孩子们的接触不很多,但我们却感到他总在看着我们、关心我们。记得一次和弟弟还有小朋友们一起玩。那时我们常把各种杂志放在地板上铺成一条路,在上面走来走去。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理我了,我们可能发出了什么声响。父亲忽然叫我到他的书房去,拿出一本唐诗命我背,那就是我背诵的第一首诗,白居易的《百炼镜》。这些年我一直想写一个故事,题目是 “铸镜人之死 ”。我想,铸镜人也会像铸剑人投身入火一样,为了镜的至极完美,纵身跳入江中(“江心波上舟中制,五月五日日午时 ”),化为镜的精魂。不过又有多少人了解这铸镜人的精神呢。但这故事大概也会像我的很多想法一样,埋没在脑海中了。

  此后,背诗就成了一个习惯。父母分工,父亲管选诗,母亲管背

  诵,短诗一天一首,《长恨歌》《琵琶行》则分为几段,每天背一段。母

  亲那时的住房,三面皆窗,称为玻璃房。记得早上上学前,常背着书包,到玻璃房中,站在母亲镜台前,背过了诗才去上学。

  乙所中的父亲工作顺利,著述有成。母亲持家有方,孩子们的读书笑语声常在房中飘荡。这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这个家还和社会联系着,和时代联系着。不只父亲在复杂动乱的局面前不退避,母亲也不只关心自己的小家。一九三三年,日军侵犯古北口,教授夫人们赶制寒衣,送给抗日将士。一九四八年冬,清华师生员工组织了护校团,日夜巡逻,母亲用大锅煮粥,给护校的人预备夜餐。一位从联大到清华的学生,许多年后见到我时说:“我喝过你们家的粥,很暖和。”煮粥是小事,不过确实很暖和。

  那青草覆盖的地方,虽然现在草也不很绿,我还是感觉到暖意。这暖意是从逝去了而深印在这片土地上的岁月来的,是从父母的根上来的,是从弥漫在水木清华间的一种文化精神的滋养和荫庇来的。我倚杖站在小溪边,惊异于自己的老而且病,以后连记忆也不会有了。这一片青草覆盖的地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3页 :三松堂断忆

  三松堂断忆

  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这时,也是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我还计划在向阳的草地上铺出一小块砖地,以便把轮椅推上去,让父亲在浓重的树荫中得一小片阳光。因为父亲身体渐弱,忙于延医取药,竟没有来得及建设。九月底,父亲进了医院,我在整天奔忙之余,还不时望一望那片草地,总不能想象老人再不能回来,回来享受我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学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总算圆满,学术成就和他从事的教育事业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见到了时代的变化;生活上有女儿侍奉,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学的清纯世界中自得其乐。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八十岁才开始写,许多人担心他写不完,他居然写完了。他是拼着性命支撑着,他一定要写完这部书。

  在父亲的最后几年里,经常住医院,一九***下半年起更为频繁。一次是十一月十一日午夜,父亲突然发作心绞痛,外子蔡仲德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将他抬上救护车。他躺在担架上,我坐在旁边,数着脉搏。夜很静,车子一路尖叫着驶向医院。好在他的医疗待遇很好,每次住院都很顺利。一切安排妥当后,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我俯身为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时,他疲倦地用力说:“小女,你太累了! ”“小女 ”这乳名几十年不曾有人叫了。“我不累。”我说,勉强忍住了眼泪。说不累是假的,然而比起担心和不安,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几天,父亲又一次不负我们的劳累和担心,平安回家了。我们笑说:“又是一个惊险镜头。”十二月初,他在家中度过九十四寿辰。也是他最后的寿辰。这一天,民盟中央的几位负责人丁石孙等先生前来看望,老人很高兴,谈起一些文艺杂感,还说,若能汇集成书,可题名为“余生札记 ”。

  这余生太短促了。中国文化书院为他筹办了庆祝九十五寿辰的 “冯友兰哲学思想国际研讨会 ”,他没有来得及参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关心。

  一九九 ○年初,父亲因眼前有幻象,又住医院。他常常喜欢自己背诵诗词,每住医院,总要反复吟哦《古诗十九首》。有记不清的字,便要我们查对。“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一次医生来检查后,他忽然对我说:“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只能说:“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如泉涌。一种没有人能分担的孤单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希望他快点写完《新编》,可又怕他写完。在住医院的间隙中,他终于完成了这部书。亲友们都提醒他还有本《余生札记》呢。其实老人那时不只有文艺杂感,又还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和哲学连在一起的。只是来不及了。他没有力气再支撑了。

  人们常问父亲有什么遗言。他在最后几天有时念及远在异国的儿子钟辽和唯一的孙儿冯岱。他用力气说出的最后的关于哲学的话是:“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他是这样爱中国,这样爱哲学。当时有李泽厚和陈来在侧。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用大字写出来。

  然后,终于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凄冷的夜晚,父亲那永远在思索的头脑进入了永恒的休息。

  作为父亲的女儿,而且是数十年都在他身边的女儿,在他晚年又身兼几大职务,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照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是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 “呆若木鸡 ”。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往昆明,途经镇南关,父亲手臂触城墙而骨折。金岳霖先生一次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他那时正是因为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他的生命就是不断地思索,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顽强地思考,不放弃思考。不能创造体系,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种思考。而且在思考中总会冒出些新的想法来。他自我改造的愿望是真诚的,没有经历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变迁和六七十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自我改造的愿望的。首先,一声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促使了多少有智慧的人迈上走向炼狱的历程。其次,知识分子前冠以资产阶级,位置固定了,任务便是改造,又怎知自是之为是,自非之为非?第三,各种知识分子的处境也不尽相同,有居庙堂而一切看得较为明白,有处林下而只能凭报纸和传达,也只能信报纸和传达。其感受是不相同的。

  幸亏有了新时期,人们知道还是自己的头脑最可信。父亲明确采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辞立其诚 ”的态度。我以为,这个 “诚 ”字并不能与 “伪 ”相对。需要提出 “诚 ”,需要提倡说真话,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悲哀。

  我想历史会对每一个人做出公允的、不带任何偏见的评价。历史不会忘记有些微贡献的每一个人,而评价每一个人时,也不要忘记历史。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而且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 ——我的祖母吴清芝太夫人,一位是我的母亲任载坤先生,还有一个便是我。一九八二年,我随父亲访美,在机场上父亲作了一道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确实得有人料理俗务,才能有纯粹的精神世界。近几年,每逢我的生日,父亲总要为我撰寿联。一九九 ○年夏,他写最后一联,联云:“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父亲对女儿总是看得过高。“双城 ”指的是我的长篇小说,曾拟名《双城鸿雪记》,后定名为《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当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饮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有的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 “还有当饭桶的资格 ”;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父亲自奉甚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一九二六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邓以蛰两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于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飘动,觉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他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 ”,我不只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 ”。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落后的黄土高原。一九八二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自强不息到 “知其不可而为之 ”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二十世纪。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个篇章。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则一直送到大门,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和山西一位农民读者车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长期的通信,每索书必应之。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把人家的千言信万言书束之高阁,起初还感觉不安,时间一久,则连不安也没有了。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会伴随我进入坟墓的了。当晚,我们为父亲穿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 “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 ”。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忍不住痛哭失声!仲扶着我,可我觉得这样沉重的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得出来!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劈劈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

  第4页 :花朝节的纪念

  花朝节的纪念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百花出世的日子,为花朝节。节后十日,即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从一八九四年起,是先母任载坤先生的诞辰。迄今已九十九年。

  外祖父任芝铭公是光绪年间举人。早年为同盟会员,奔走革命,晚年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他思想开明,主张女子不缠足,要识字。母亲在民国初年进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一九一八年毕业。同年,和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在开封结婚。

  家里有一个旧印章,刻着 “叔明归于冯氏 ”几个字。叔明是母亲的字。以前看着不觉得怎样,父母都去世后,深深感到这印章的意义。它标志着一个家族的繁衍,一代又一代来到世上扮演各种角色,为社会做一点努力,留下了各种不同色彩的记忆。

  在我们家里,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守护神。日常生活全是母亲料理。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孩子的教养,亲友的联系,需要多少精神!我自幼多病,常在和病魔做斗争。能够不断战胜疾病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很难想象我会活下来。在昆明时严重贫血,上纪念周站着站着就晕倒。后来甚至染上肺结核休学在家。当时的治法是一天吃五个鸡蛋,晒太阳半小时。母亲特地把我的床安排到有阳光的地方,不论

  多忙,这半小时必在我身边,一分钟不能少。我曾由于各种原因多次发高烧,除延医服药外,母亲费尽精神护理。用小匙喂水,用凉手巾敷在额上。有一次高烧昏迷中,觉得像是在一个狭窄的洞中穿行,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一抓到母亲的手,立刻知道我是在家里,我是平安的。后来我经历名目繁多的手术,人赠雅号 “挨千刀的 ”。在挨千刀的过程中,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陪我奔走医院。医院的人总以为是我陪母亲,其实是母亲陪我。我过了四十岁,还是觉得睡在母亲身边最心安。

  母亲的爱护,许多细微曲折处是说不完、也无法全捕捉到的。也就是有这些细微曲折才形成一个家。这个家处处都是活的,每一寸墙壁,每一寸窗帘都是活的。小学时曾以 “我的家庭 ”为题作文。我写出这样的警句:“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不很重要。”作业在开家长会时展览,父亲去看了。回来向母亲描述,对自己的地位似并不在意,以后也并不努力增加自己的重要性,只顾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中。

  希腊文明是在奴隶制时兴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隶,可以让自由人充分开展精神活动。我常说父亲和母亲的分工有点儿像古希腊。在父母那时代,先生专心做学问,太太操劳家务,使无后顾之忧,是常见的。不过父母亲特别典型。他们真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主做学问,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合契,毫发无间。应该说,他们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亲对父亲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父亲对母亲的依赖也是到了极点。我们的堂姑父张岱年先生说:“冯先生做学问的条件没有人比得上。冯先生一辈子没有买过菜。”细想起来,在昆明乡下时,有一阵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带我们去赶过街子,不过次数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水来湿手,饭来张口。古人形容夫妇和谐用 “举案齐眉 ”几个字,实际上就是孟光给梁鸿端饭吃,若问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应该是做好饭以后。

  旧时有一副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放在我家

  正合适。母亲为一家人真操碎了心。在没有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变着法子让大家吃好。她向同院的外国邻居的厨师学烤面包,用土豆作引子,土豆发酵后力量很大,能 “嘭 ”的一声,顶开瓶塞,声震屋瓦。在昆明时一次父亲患斑疹伤寒,这是当时西南联大一位校医郑大夫经常诊断出的病,治法是不吃饭,只喝流质,每小时一次,几天后改食半流质。母亲用里脊肉和猪肝做汤,自己擀面条,擀薄切细,下在汤里。有人见了说,就是吃冯太太做的饭,病也会好。

  一九**年父亲患静脉血栓,在北京医院卧床两个月。母亲每天去送饭,有时从城里我的住处,有时从北大,都总是第一个到。我想要帮忙,却没有母亲的手艺。父亲暮年,常想吃手擀的面,我学做过几次,总不成功,也就不想努力了。

  母亲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其实母亲的才能绝不只限于持家。母亲结业于当时的女子最高学府,曾任河南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算术教员。她有一双外科医生的巧手,还有很高的办事能力。外科医生的工作没有实践过,但从日常生活中,从母亲缝补、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见。办事能力倒是有一些发挥。

  五十年代初至一九六六年,母亲做居民委员会工作,任北大燕南、燕东、燕农、镜春、朗润、蔚秀、承泽、中关八大园的主任。曾为家庭妇女们办起装订社、缝纫社等。母亲不畏辛劳,经常坐着三轮车来往于八大园间。这是在家庭以外为社会服务,她觉得很神圣,总是全心全意去做。居委会成员常在我家学习。最初贺麟夫人刘自芳、何其芳夫人牟决鸣等都是成员。后来她们迁往城内,又有吴组缃夫人沈淑园等参加。五十年代有一次选举区人民代表,不记得是哪一位曾对我说:“任大姐呼声最高。”这是真正来自居民的声音。

  我心中有几幅图像,愈久愈清晰。

  一幅在清华园乙所,有一间平台加出的房间,三面皆窗,称为玻璃房。母亲常在其中办事或休息。一个夏日,三面窗台上摆着好几个宽口瓶和小水盆,记得种的是茨菰。母亲那时大概不到四十岁,身着银灰色起蓝花的纱衫,坐在房中,鬓发漆黑,肌肤雪白。常见外国油画有什么什么夫人肖像,总想怎么没有人给母亲画一幅。

  另一幅在昆明乡下龙头村。静静的下午,泥屋、白木桌,母亲携我坐在桌前,为我讲解鸡兔同笼四则题。父亲从城里回来,笑说这是一幅乡居课女图。

  龙头村旁小河弯处有一个小落差,水的冲力很大。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母亲把一家人的衣服装在箩筐里,带着我和小弟到河边去。还有一幅图像便是母亲弯着腰站在欢快的流水中,费力地洗衣服,还要看着我们不要跑远,不要跌进河里。近来和人说到洗衣的事,一个年轻人问,是给别人洗吗?还没到那一步,我答。后来想,如果真的需要,母亲也不怕。在中国妇女贤淑的性格中,往往有极刚强的一面,能使丈夫不气馁,能使儿女肯学好,能支撑一个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孔夫子以为女人难缠,其实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用来形容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不过她们是以家庭为中心罢了。

  母亲六十二岁时患甲状腺癌,手术后一直很好。从六十年代末患胆结石,经常大发作,疼痛,发烧,最后不得不手术。那一年母亲七十五岁。夜里推进手术室,父亲和我在过厅里等,很久很久,看见手术室甬道那边推出一辆平车,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就像一盏灯。我们知道母亲平安,仍能像灯一样给我们全家以光明、以温暖。这便是那第四幅图像了。握住母亲的手时,我的一颗心落在腔子里,觉得自己很有福气。

  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仍是操劳家务,真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她总是说,你们专心做你们的事。我们能专心做事,都因为有母亲,操劳一生的母亲!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左右母亲忽然吐血,拍片后确诊为肺门静脉瘤。当时小弟在家,我们商量说,母亲虽然年迈,病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可延误。在奔走医院的过程中,受到许多白眼。一家医院住院部一位女士说:“都八十三岁了,还治什么!我还活不到这岁数呢。”可以说,母亲的病没有得到治疗,发展很快。最后在校医院用***控制疼痛,人常在昏迷状态。一次忽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俯身问什么要挤水,母亲睁眼看我,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

  母亲没有让人多伺候,不过三周便抛弃了我们。当时父亲还在受审查,她走时很不放心,非常想看个究竟,但她拗不过生死大限。她曾自我排解说,知道儿女是好的,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呢。十月三日上午六时三刻,我们围在母亲床前,眼见她永远阖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不能睡在母亲身边讨得那样深的平安感了;我们的家从此再没有春天和太阳了。我们的家像一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连同父亲,都像孤儿一样不知漂向何方。

  因为政治形势,亲友都很少来往。没有足够的人抬母亲下楼,幸亏那天来了一位年轻的朋友,才把母亲抬到太平间。当晚哥哥自美国飞回,到家后没有坐下,立刻要 “看娘去 ”,我不得不告诉他母亲已去。他跌坐在椅上,停了半晌,站起来还是说 “看娘去 ”。

  父亲为母亲撰写了一副挽联:“忆昔相追随,同荣辱,共安危,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君先去;从今无牵挂,斩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自己一半的消失使父亲把一切都看透了。以后母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父亲卧室里。每年春节,父亲必率领我们上香。如此凡十三年。直到一九九 ○年初冬那凄惨的日子,父母相聚于地下。又过了一年,一九九一年冬我奉双亲归窆于北京万安公墓。一块大石头作为石碑,隔开了阴阳两界。

  我曾想为母亲百岁冥寿开一个小小的纪念会,又想到老太太们行动不便最好少打扰,便只就平常的了解或电话上交谈,记下几句话。

  姨母任均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姨父母在驻外使馆工作时,表弟妹们读住宿小学,周末假日接回我家,由母亲照管。姨母说,三姐不只是你们一家的守护神,也是大家的贴心人。若没有三姐,那几年我真不知怎么过。亲戚们谁没有得过她关心照料?人人都让她费过心血。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牟决鸣先生已是很久不见了。前些时打电话来,说:“回想起在北大居住的那段日子,觉得很有意思。任大姐那时是活跃人物,她做事非常认真,总是全力以赴。而且头脑总是很清楚。 ”

  在昆明时赵萝蕤先生和我家几次为邻居。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很想念冯太太。她说在人际关系的战场上,她总是一败涂地当俘虏。可是和冯太太相处,从未感到战场问题。是母亲教她做面食,是母亲教她用布条打钮扣结。有什么事可以向母亲倾诉。记得在昆明乡下龙头村时,有一次赵先生来我家,情绪不大好,对母亲说,一位军官太太要学英语,又笨又俗又无礼,总问金刚钻几克拉怎么说,她不想教,来躲一躲。母亲安慰她,让她一起做家务事。赵先生走时,已很愉快。

  另一位几十年的邻居是王力夫人夏蔚霞。现在我们仍然对门而居。夏先生说:“你千万别忘记写上我的话。我的头生儿子缉志是你母亲接生的。当时昆明乡下缺医少药,那天王先生进城上课去了。半夜时分我遣人去请你母亲。冯先生一起来的,然后先回去了。你母亲留下照顾我,抱着我坐了一夜。次日缉志才出世。若没有你母亲,我和孩子会吃许多苦! ”

  像春天给予百花诞辰一样,母亲用心血哺育着,接引着 ——

  亲爱的母亲的诞辰,是花朝节后十日。

  第5页 :哭小弟

  哭小弟

  我面前摆着一张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国考察时用的。名片依旧,小弟却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得到小弟!他刚五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经验、大有作为的时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医院发现他的肿瘤已经相当大,需要立即做手术,他还想去参加一个技术讨论会,问能不能开完会再来。他在手术后休养期间,仍在看研究所里的科研论文,还做些小翻译。直到卧床不起,他手边还留着几份国际航空材料,总是 “想再看看 ”。他也并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进时,他忽然说想吃虾,要对虾。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呵!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去了。这一年多,从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个梦,是个永远不能令人相信的梦。我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从我们那冬夏一律显得十分荒凉的后院走到我窗下,叫一声 “小姊 ——”。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永远地去了。

  我长小弟三岁。从我有比较完整的记忆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

  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后。他虽然小,可是在玩耍时,

  他常常当老师,照顾着小朋友,让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课,那神色真是庄严。他虽然小,在昆明的冬天里,孩子们都生冻疮,都怕用冷水洗脸,他却一点不怕。他站在山泉边,捧着一个大盆的样子,至今还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兴地叫道。

  在泉水缓缓地流淌中,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学校。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间,听到人家称小弟为强度专家;不知不觉间,他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将来。这几年,父亲和我倒是常谈到,只要环境许可,小弟是会为国家做出点实际的事的。却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们而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后无法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于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记得有一辆坐满了人的车来接我。我当时奇怪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他们都是去看小弟的。到医院后,有人进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一站,他们怕打扰病人,但他们一定得来看一眼。

  手术时,有航空科学研究院、六二三所、六三一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术室外,还有一辆轿车在医院门口。车里有许多人等着,他们一定要等着,准备随时献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换过,他的同志们也会给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我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是在穷乡僻壤为祖国贡献着才华、血汗和生命的人啊,怎么能让这致命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长到这样大!

  我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艰苦,也知道住在这黄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劳累,还可以想象每一点工作的进展都要经过十分恼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没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而且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了。他手术后回京在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

  下如绠,纸上一片模糊。记得每次看病,候诊室里都像公共汽车上一样拥挤。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们知道病情不可逆转,只希望能延长时间,也许会有新的办法。航空界从莫文祥同志起,还有空军领导同志都极关心他,各个方面包括医务界的朋友们也曾热情相助,我还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石难再奏效。曾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 “回陕西去 ”。小弟说起这话时仍然面带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终没有失去信心,他始终没有丧失生的愿望,他还没有累够。

  小弟生于北京,一九五二年从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他填志愿到西南,后来分配在东北,以后又调到成都、调到陕西。虽然他的血没有流在祖国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洒遍全国,他的精力的一点一滴都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个人的功绩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是为以后的绚烂的光辉做了一点积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种工业的复杂性,但我明白,任何事业也不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够建树的。

  我曾经非常希望小弟调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担。他是儿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该尽些家庭的责任吗?多年来,家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会这样说 “等小弟回来 ”,“问小弟 ”。有时只要想到有他可问,也就安心了。现在还怎能得到这样的心安?风烛残年的父亲想儿子,尤其这几年母亲去世后,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虽然他不说。现在他永远失去他的最宝贝的小儿子了。我还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尽头,跨过那一道痛苦的门槛时,身旁的亲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来的可依可靠会给我安慰。哪里知道,却是他先迈过了那道门槛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时,他去了。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这是事实呢!他躺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我那正当盛年的弟弟,他再不会回答我们的呼唤,再不会劝阻我们的哭泣。你到哪里去了,小弟!自一九七四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屡遭丧事,而这一次小弟的远去最是违反常规,令人难以接受!我还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当时也在住院的老父,因为我无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问话:“今天小弟怎么样?”我必须告诉他,这是我的责任。再没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来分担我的责任了。

  父亲为他写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只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我那唯一的弟弟,永远地离去了。

  他是积劳成疾,也是积郁成疾,他一天三段紧张地工作,参加各式各样的会议。每有大型试验,他事先检查到每一个螺丝钉,每一块胶布。他是三机部科技委员会委员,他曾有远见地提出多种型号研究。有一项他任主任工程师的课题研制获国防工办和三机部科技一等奖。同时他也是六二三所党委委员,需要在会议桌上坦率而又让人能接受地说出自己对各种事情的意见。我常想,能够 “双肩挑 ”,是我们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特点。我们是在 “又红又专 ”的要求下长大的。当然,有的人永远也没有能达到要求,像我。大多数人则挑起过重的担子,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有时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几年的批判斗争是有远期效果的。他们不只是生活艰苦,过于劳累,还要担惊受怕,心里塞满想不通的事,谁又能经受得起呢!

  小弟入医院前,正负责组织航空工业部系统的一个课题组,他任主任工程师。他的一个同志写信给我说,一九八一年夏天,西安一带出奇的热,几乎所有的人晚上都到室外乘凉,只有 “我们的老冯 ”坚持伏案看资料。“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汇报工作,得知他经常胃痛,有时从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时会痛得大汗淋漓,挺一会儿,又接着做了。天啊,谁又知道这是癌症!我只淡淡地说该上医院看看。回想起来,我心里很内疚,我对不起老冯,也对不起您! ”

  这位不相识的好同志的话使我痛哭失声!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想到癌症对我们家族的威胁,即使没有任何症状,也该定期检查。云山阻隔,我一直以为小弟是健康的。其实他早感不适,已去过他该去的医疗单位。区一级的说是胃下垂,县一级的说是肾游走。以小弟之为人,当然不会大惊小怪,惊动大家。后来在弟妹的催促下,乘工作之便到西安检查,才做手术。如果早一年有正确的诊断和治疗,小弟还可以再为祖国工作二十年!

  往者已矣。小弟一生,从没有 “埋怨 ”过谁,也没有 “埋怨 ”过自己,这是他的美德之一。他在病中写的诗中有两句:“回首悠悠无恨事,丹心一片向将来。”他没有恨事。他虽无可以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却有一个普通人的认真的、勤奋的一生。历史正是由这些人写成的。

  小弟白面长身,美丰仪;喜文艺,娴诗词;且工书法、篆刻。父亲在挽联中说他是 “全才罕遇 ”,实非夸张。如果他有三次生命,他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精力也是用不完的;可就这一辈子,也没有得以充分地发挥和施展。他病危弥留的时间很长,他那颗丹心,那颗让祖国飞起来的丹心,顽强地跳动,不肯停息。他不甘心!

  这样壮志未酬的人,不止他一个啊!

  我哭小弟,哭他在剧痛中还拿着那本航空资料 “想再看看 ”,哭他的 “胃下垂 ”“肾游走 ”;我也哭蒋筑英抱病奔波,客殇成都;我也哭罗健夫不肯一个人坐一辆汽车!我还要哭那些没有见诸报章的过早离去的我的同辈人。他们几经雪欺霜冻,好不容易奋斗着张开几片花瓣,尚未盛开,就骤然凋谢。我哭我们这迟开而早谢的一代人!

  已经是迟开了,让这些迟开的花朵尽可能延长他们的光彩吧。

  这些天,读到许多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也读到了《痛惜之余的愿望》,稍得安慰。我盼 “愿望 ”能成为事实。我想需要 “痛惜 ”的事应该是越来越少了。

  小弟,我不哭!

  仙踪何处

  冰心老人离开我们了。

  人们常把这种离去称为仙逝。我觉得谢先生确实是成了仙了。她随世纪而来,又随世纪而去,有着完满的一生。她不只是好作家,也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有这样福分的人不多。

  中国伦常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朋友。谢先生有很多朋友。这又是一种难得的福分。她爱朋友们,朋友们也爱她。赵萝蕤先生曾对我说,她结婚前,谢先生专到她家讨论这桩婚事,这关心让人难忘。经过了 “十年浩劫 ”,人们渐渐从麻木中醒来,彼此有了来往。赵先生和我商量去看望老人。我们去了,大家都十分高兴,谈话很随意。当然还有那只猫。在那副梁启超书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的对联下照相时,我想,这对老人来说,是重复而又重复的节目了。她却不嫌烦,因为她心里装着朋友。赵先生先老人一年而去。如今她们在一起时,不知会讨论哪些话题。

  老人世事洞明,晚年更增添了棱角。她的短文《我请求》影响很大。一位自小相识的准兄弟看后责备我:“你怎么不写一篇?”我很难回答。以后的文章《等待》,似很平淡,也给人极深的印象。这一篇简单朴素的文字,只写了几个家人,却装着一个大关心。关心着人民的疾苦和祖

  国的命运。

  这个多福的老人留给我们一个谜,这个谜恰在我身边。老人曾居住于燕南园,那是她婚后最初的家。我曾认为她住的是六十六号,有何根据,却记不得,说不出了。近见有文章,说林庚先生也说是六十六号。但吴青说是六十号,当然应以她的话为准。有意思的是,燕南园房屋样式多不相同,恰恰这两幢十分相像。都是带有门廊的二层小楼,里面结构也大致相同。记得谢先生有文《我的家在哪里》,描写梦中回到各个时期的家,似乎没有提到燕南园。现在若回来,会分辨出哪一座是最初的家吗?

  谢先生是成了仙了,她从闪烁的星空中俯视我们,从融融的春水中映照我们。在一次冰心奖的发奖会上,我曾写过两句话:“繁星爱之光,春水生之意。”那是永远的爱之光,永远的生之意。

  第6页 :在曹禺墓前

  在曹禺墓前

  四十年代后期,在清华读书时,有一阵子,每到下午课后,常常骑车出去漫游。圆明园、颐和园以及这一带当时还很荒僻的郊野,都是常到的地方。漫游中有一个 “景点 ”,便是万安公墓。那时的万安真是安静,很少人迹,墓也不多。春来野花烂漫,秋至落叶萧萧,便总想起华兹华斯的那首《我们是七个》,诗中说一个孩子认为死去的姐妹只不过是躺在墓园里,有句云 “每当夕阳西下/我来到墓边/拿着我的小碗/坐在他们身旁吃晚饭 ”,似乎他们仍在世上。那时我在墓间走来走去,觉得彼岸世界浑和静穆,很近又很远。

  后来自己经历了几次亲人的永别,才知道什么是死亡。万安公墓不再是我欣赏的对象,而是牵连到我的心魂。我几乎是怕去,但又想去,抚一抚父母的墓碑,也是定省。今年清明前我们照例去扫墓,擦拭了作为墓碑的大石头,摆好了花束,又照例默然站了一会儿,各人想自己的心事。然后为一点小问题,我们到管理处去。走过另一个区时,家人忽说:“曹禺在这里。 ”

  我们快步向前,见一个矮碑,写着 “曹禺 ”两个大字,为巴金老人所题。墓面是隆起的黑色大理石,没有任何别的字迹。本来 “曹禺 ”两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我们不约而同肃然而立,深深三鞠躬。

  五十年代中,我在文艺界打杂,曹禺同志(这是习惯的称呼)为写《明朗的天》,曾约我谈话,要我讲讲解放前后教授的生活、学生的心情等。我讲话的能力很差,大概没有帮助。讲到刚解放时,和几个同学在寒风中,走到海淀去看***。***一个个都很年轻,戴着大皮帽子。他很注意这一细节。《文艺报》一个同事的妹妹是医生,他也曾去拜访。听说他写《日出》时,对不了解的生活特地去做实地考察。这样补充生活,有时能酿出蜜来,有时却不一定,而这种认真的精神很值得我学习。以后,每在一些场合遇到时,他总要关心地问起冯老师近况。印象最深的是在阳翰老八十五华诞的庆祝会上,曹禺同志特地走到我面前说:“问老师好,我是万家宝。告诉他,万家宝问好! ”一九九三年,我在深圳小住。住处有一个女服务员,学写小说,笔名梅子,拿了几篇作品,来征求意见。乃和她谈起要多读书。她说最想读曹禺的剧本,许多人想读,但是买不到。回京后,我立即到处搜寻

  《曹禺选集》,遍寻无着。我们又失望又气闷,为什么想看的书总是买不到呢?这个奥秘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时有一家小出版社负责人听说,觉得偌大北京城买不到曹禺剧本实在不可思议,便想由他填补空白。我们都很兴奋,特地到北京医院看望曹禺同志,说了这一愿望。他说已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签有合同,可是不知是没有书了,还是有书渠道不通。那家小出版社只好作罢。他还坚持依照习惯,坐在轮椅上送我们到电梯口。其实我们也知道,这样的张罗只是尽心而已。我只好写信给梅子,告诉买不到书,也不知道她收到这信没有。后来《曹禺全集》是由花山出版社出版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九九六年底,曹禺同志逝世,我觉得历史好像翻过了一页,再也回不去了。曹禺同志是话剧史上的里程碑,我没有专门研究,这只是一个读者的看法。记得在昆明,上中学时,曾看过《家》《北京人》等演出,每次都受到很大的震撼。它们都有一种诗意,就好像《红楼梦》和别的小说的区别,就是有一种诗意。这使得作品超凡脱俗,直扣人们心底。从来改编小说都不及小说,只有《家》的改编是个例外。它本身就是创作,很有灵气,很美。我很喜欢曹禺的对话。只凭对话不用描写,就能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真是了不起!而且那语言是多么铿锵有力。那时我们几个少年人在一起,有人随便说一句 “太阳出来了!”别的人就会自然地接上去 “黑暗留在后头,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还有《北京人》中的台词,“这是人类的祖先,这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的人要爱便爱,要恨便恨 ”,也是我们常背诵的。《原野》中仇虎和金子的对话,一个说:“给你钱。”一个答:“钱我有。”一个说:“给你车。”一个答:“车不用。”过了几十年,我还记得。我觉得他的剧本不只是为上演,也是为了阅读,可以大声朗诵,也可以默默阅读,那语言在你心里回荡时,真是无声胜有声了。

  若要攀点儿关系,可以说曹禺同志和我是清华先后同学。我一直认为,自一九二八年,清华学校改为清华大学以降,在文科领域里,曹禺是清华学长第一人。

  还有一位我敬佩的清华学长是作曲家黄自。老实说,当我知道黄自也是清华毕业(一九二四年)时,很觉奇怪。我喜欢他的音乐。在我国现代音乐史上,第一部交响音乐是他创作的。一九九五年,我在美国参加一个会,一个台湾旅美作家说,他很关心对黄自的评价。其实我们的中央音乐学院已经在校园里竖起了黄自的铜像。我每次去都要行注目礼。前几天,中央电视台还演播了他的《春思曲》。我永远记得那雄壮的合唱:“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可惜黄自在抗战后一年,在三十四岁的锦绣年华中去世了。不然我们还会听到他更好的、真正伟大的音乐。

  曹禺和黄自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倾注了自己生命的甘泉。他们都是原创性的,不可替代的。他们是清华的骄傲。我们仍在读他的书,唱他的歌,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想读曹禺的读者们是否已经有书。希望他们不会等得太久。

  明年清明,我当另带一束鲜花,放在曹禺墓前。

  第7页 :霞落燕园

  霞落燕园

  北京大学各住宅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朗润、蔚秀、镜春、畅春,无不引起满眼芳菲和意致疏远的联想。而燕南园只是个地理方位,说明在燕园南端而已。这个住宅区很小,共有十六栋房屋,约一半在五十年代初已分隔供两家居住,“文革 ”前这里住户约二十家。六十三号校长住宅自马寅初先生因过早提出人口问题而迁走后,很长时间都空着。西北角的小楼则是党委统战部办公室,据说还是冰心前辈举行 “第一次宴会 ”的地方。有一个游戏场,设秋千、跷跷板、沙坑等物。不过那时这里的子女辈多已在青年,忙着工作和改造,很少有闲情逸致来游戏。

  每栋房屋照原来设计各有特点,如五十六号遍植樱花,春来如雪。周培源先生在此居住多年,我曾戏称之为周家花园,以与樱桃沟争胜。五十四号有大树桃花,从楼上倚窗而望,几乎可以伸手攀折,不过桃花映照的不是红颜,而是白发。六十一号的藤萝架依房屋形势搭成斜坡,紫色的花朵逐渐高起,直上楼台。随着时光流逝,各种花木减了许多。藤萝架已毁,桃树已斫,樱花也稀落多了。这几年万物复苏,有余力的人家都注意绿化,种些植物,却总是不时被修理下水道、铺设暖气管等工程毁去。施工的沟成年累月不填,各种器械也成年累月堆放,高高低低,颇有些惊险意味。

  这只不过是最表面的变化。迁来这里已是第三十四个春天了。三十四年,可以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做出辉煌事业的一辈子。三十四年,婴儿已过而立,中年重逢花甲。老人则不得不撒手另换世界了。燕南园里,几乎每一栋房屋都经历了丧事。

  最先离去的是汤用彤先生。我们是紧邻。五四年的一天,他和我的父亲同往《人民日报》开会批判胡适先生,回来车到家门,他忽然说这是到了哪里,找不到自己的家。那便是中风先兆了。约十年后逝世。记得曾见一介兄从后角门进来,臂上挂着一根手杖。我当时想,汤先生再也用不着它了。以后在院中散步,眼前常浮现老人矮胖的身材、团团的笑脸。那时觉得死亡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文化大革命 ”初始,一张大字报杀害了物理系饶毓泰先生,他在五十一号住处投环身亡。数年后翦伯赞先生夫妇同时自尽,在六十四号。他们是 “文革 ”中奉命搬进燕南园的。那时**的事时有所闻,记得还看过一个消息,题目是刹住**风,心里着实觉得惨。不过夫妇能同心走此绝路,一生到最后还有一同赴死的知己,人世间仿佛还有一点温馨。

  一九七七年我自己的母亲去世后,死亡不再是遥远的了,而是重重地压在心上,却又让人觉得空落落,难于填补。虽然对死亡已渐熟悉,后来得知魏建功先生在一次手术中意外地去世时,还很惊诧。魏家迁进那座曾经空了许久的六十三号院,是在七十年代初,但那时它已是个大杂院了。魏太太王碧书曾和我的母亲说起,魏先生对她说过,解放以来经过多少次运动,想着这回可能不会有什么大错了,不想更错!当时两位老太太不胜慨叹的情景,宛在目前。

  六十五号哲学系郑昕先生,后迁来的东语系马坚先生和抱病多年的

  老住户历史系齐思和先生俱以疾终。一九八二年父亲和我从美国回来不久,我的弟弟去世,在悲苦忙乱之余忽然得知五十二号黄子卿先生也去世了。黄先生除是化学家外,擅长旧体诗,有唐人韵味。老一代专家的修养,实非后辈所能企及。

  女植物学家吴素萱先生原在北大,后调植物所工作,一直没有搬家。七十年代末期我进城开会,常与她同路。她每天六点半到公共汽车站,非常准时。我常把校园里的植物向她请教,她都认真回答,一点不以门外汉的愚蠢为可笑。她病逝后约半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张她在看显微镜的照片。当时传为奇谈。不过我想,这倒是这些先生们总的写照。九泉之下,所想的也是那点学问。

  冯定同志是老干部,和先生们不同。在五十五号住了几十年,受批判也有几十年了。他有句名言:“无错不当检讨的英雄。”不管这是针对谁的,我认为这是一句好话,一句有骨气的话。如果我们党内能有坚持原则不随声附和的空气,党风、民风何至于此!听说一个小偷到他家破窗而入行窃,翻了半天才发现有人坐在屋中,连忙仓皇逃走,冯定对他说:“下回请你从门里进来。”这位老同志在久病备受折磨之后去世了。到他为止,燕南园向人世告别的 “户主 ”已有十人。

  但上天还需要学者。一九八六年五月六日,朱光潜先生与世长辞。

  朱家在 “文革 ”后期从燕东园迁来,与人合住了原统战部小楼。那时燕南园已约有八十余户人家。兴建了一座公厕,可谓 “文革 ”中的新生事物,现在又经翻修,成为园中最显眼的建筑。朱家也曾一度享用它。据朱太太奚今吾说,雨雪时先由家人扫出小路,老人再打着伞出来。令人庆幸的是北京晴天多。以后大家生活渐趋安定,便常见一位瘦小老人在校园中活动,早上举着手杖小跑,下午在体育馆前后慢走。我以为老先生们大都像我父亲一样,耳目失其聪明,未必认得我,不料他还记得,还知道些我的近况,不免暗自惭愧。

  我没有上过朱先生的课,来往也不多。一九六 ○年十月我调往《世界文学》编辑部,评论方面任务之一是发表古典文艺理论。我们组到的第一篇稿子是朱先生摘译的莱辛名著《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原书十六万字,朱先生摘译了两万多字,发表在一九六 ○年十二月《世界文学》上。记得朱先生在译后记中论及莱辛提出的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在诗里却哀号的问题。他用了 “化美为媚 ”的说法。并曾对我说用 “媚 ”字译 charming最合适。媚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不只有外貌的形状,还有内心的精神。“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 “生 ”字多么好!我一直记得这话。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他又为我们选译了一组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文艺理论,都极精彩。两次译文的译后记都不长,可是都不只有材料上的帮助,且有见地。朱先生曾把文学批评分为四类:以导师自居、以法官自命、重考据和重在自己感受的印象派批评。他主张后者。这种批评不掉书袋,却需要极高的欣赏水平,需要洞见。我看现在《读书》杂志上有些文章颇有此意。

  也不记得为什么,有一次追随许多老先生到香山,一个办事人自言自语:“这么多文曲星!”我便接着想,用满天云锦形容是否合适,满天云锦是由一片片霞彩组成的。不过那时只顾欣赏山的颜色,没有多注意人的活动。在玉华山庄一带观赏之余,我说我还从未上过 “鬼见愁 ”呢,很想爬一爬。朱先生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忽然说,他也想爬上 “鬼见愁 ”。那年他该是近七十了,步履仍很矫健。当时因时间关系,不能走开,还说以后再来。香山红叶的霞彩变换了二十多回,我始终没有一偿登 “鬼见愁 ”的夙愿,也许以后真会去一次,只是永不能陪同朱先生一起登临了。

  “文革 ”后期政协有时放电影,大家同车前往。记得一次演了一部大概名为 “万紫千红 ”的纪录片,有些民间歌舞。回来时朱先生很高兴,说:“这是中国的艺术,很美!”他说话的神气那样天真。他对生活充满了浓厚的感情和活泼泼的兴趣,也只有如此情浓的人,才能在生活里发

  现美,才有资格谈论美。正如他早年一篇讲人生艺术化的文章所说,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如季札挂剑、夷齐采薇这种严肃的态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又是情趣丰富的生活。要在生活中寻求趣味,不能只与蝇蛆争温饱。记得他曾与他的学生、澳籍学者陈兆华去看莎士比亚的一个剧,回来要不到出租车。陈兆华为此不平,曾投书《人民日报》。老先生潇洒地认为,看到了莎剧怎样辛苦也值得。朱先生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便和青年人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批青年人已变为中年而接近老年了,我想他还有真正的青年朋友。这是毕生从事教育的老先生之福。就朱先生来说,其中必有奚先生内助之功,因为这需要精力、时间。他们曾要我把新出的书带到澳洲给陈兆华,带到社科院外文所给他的得意门生朱虹。他的学生们也都对他怀着深厚的感情。朱虹现在还怪我得知朱先生病危竟不给她打电话。然而生活的重心、兴趣的焦点都集中在工作上,时刻想着的都是各自的那点学问,这似乎是老先生们的共性。他们紧紧抓住不多了的时间,拼命吐出自己的丝,而且不断要使这丝更亮更美。有人送来一本澳大利亚人写的美学书,托我请朱先生看看值得译否。我知道老先生们的时间何等宝贵,实不忍打扰,又不好从我这儿驳回,便拿书去试一试。不料他很感兴趣,连声让放下,他愿意看。看看人家有怎样的说法,看看是否对我国美学界有益。据说康有为曾有议论,他的学问在二十九岁时已臻成熟,以后不再求改。有的老先生寿开九秩,学问仍和六十年前一样,不趋时尚固然难得,然而六十年不再吸收新东西,这六十年又有何用?朱先生不是这样。他总在寻求,总在吸收,有执著也有变化。而在执著与变化之间,自有分寸。老先生们常住医院,我在省视老父时如有哪位在,便去看望。一次朱先生恰住隔壁,推门进去时,见他正拿着稿子卧读。我说:“不准看了。拿着也累,看也累!”便取过稿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接受了管制。若是自己家人,他大概要发脾气的。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啊。他要用力吐他的丝,用力把他那片霞彩照亮些。

  奚先生说,朱先生一年前患脑血栓后脾气很不好。他常以为房间中哪一处放着他的稿子,但实际没有,便烦恼得不得了。在香港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那天,他忽然不肯出席,要一个人待着,好容易才劝得去了。一位一生寻求美、研究美、以美为生的学者在老和病的障碍中的痛苦是别人难以想象的。 ——他现在再没有寻求的不安和遗失的烦恼了。

  文成待发,又传来王力先生仙逝的消息。与王家在昆明龙头村便曾是邻居,燕南园中对门而居也已三十年了。三十年风风雨雨,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父亲九十大寿时,王先生和王太太夏蔚霞曾来祝贺,他们还去向朱先生告别,怎么就忽然一病不起!王先生一生无党无派,遗命夫妇合葬,墓碑上要刻他一九八 ○年写的《赠内诗》。中有句云:“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 ”,“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 ”。可见其固守纯真之情,不予纷扰。各家老人转往万安公墓相候的渐多,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只有祷念龙虫并雕斋主人安息。

  十六栋房屋已有十二户主人离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是不会断的。他们都是一缕光辉的霞彩,又组成了绚烂的大片云锦,照耀过又消失,像万物消长一样。霞彩天天消去,但是次日还会生出。在东方,也在西方,还在青年学子的双颊上。

  第8页 :人老燕园

  人老燕园

  “人老燕园 ”这个题目,在心中已存放许久了。当时想的是父辈的老去。他们先是行动不便,然后坐在轮椅上,然后索性不能移动了。近年来,燕南园中年轻人愈来愈少。邻居中原来健步如飞的已用上发亮的助步器,原来拙于行的已要人搀扶了。我们的紧邻磁学专家褚圣麟教授年过九十,前几天在燕南园边上找不着路回家。当时细雨迷蒙,夜色已降,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跌跌撞撞的老人。幸有学生往褚宅报信。老先生又不认得来接的人,问:“你是谁?这是上哪儿去? ”

  “是谁? ”“上哪儿去?”这是永恒的问题。我听到描述时,心中充满凄凉。人们的道路不同,这就是 “是谁 ”;路的尽头则一定是那长满野百合花的地方,人们从生下来便向那里走,这就是 “上哪儿去 ”。

  老父去世以后,燕南园中平稳了两年,接下来的是江泽涵先生和夫人蒋守方。江先生是拓扑学引进者,几何学权威。在昆明西仓坡,我们便对门而居,到燕南园后又是几十年的邻居,江老先生总随着三个男孩称我为 “冯姐姐 ”。他老来听力极差,又患喉癌,说话困难,常常十分烦躁,江家诸弟便要开导他:“看看人家冯先生,从来都是那么心平气和。”蒋、江二先生先后去世,相差不过十天。江先生去世时,并不知蒋先生已先他而去,两人最后的时光都拘禁在病室中,只凭儿孙传递

  消息。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探望,正值修理房子,屋里很乱,江先生用点表示家具、什物,用线表示距离,作了一个图论的图,以求搬动的最佳方案。他向我讲解,可惜如对牛弹琴。江家老二说江先生的墓碑上要刻一个拓扑图形。想到这拓扑图形将也掺杂在拥挤的墓碑群中,很是黯然。

  十月间我有香港之行,不过十天,回来得知张龙翔先生去世,十分惊讶。张先生是生物化学家,八十年代曾任北大校长。九月间诸位老太太在张家小聚,我也忝列,还见他走来走去。张先生多年前曾患癌症,近年转到颈椎,不能起床,十分险恶。但经医疗和家人的用心调护,他竟能站立,能行走,而且出去开会。我总说张先生是真正的抗癌明星,怎么一下子就去世了呢?五十六号房屋继失去周培源先生之后,又一次失去了主人,唯有庭前树木依旧。

  而我真又想到用 “人老燕园 ”这个题目来作文,是因为自己渐增老态。多少年来我一直和疾病做斗争,总认为病是可以战胜的。我有信心,人能战胜疾病,人比疾病强大,也常以此鼓励病友。《牛天赐传》里牛天赐抱怨说:“从脑袋瓜子到脚步丫子都是痛的。”我倒没有这样全方位发作,但却从头到脚轮流突出,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近年忽然发现这麻烦不止因病且因为老,而老是不可逆转、不可战胜的。

  五月间我下台阶到院中收衣服,当时因自觉能干颇为得意,不料从台阶上摔下,崴了脚,造成蹠骨骨折。全家为此折腾了三个多月,先是去校医院拍片子、上石膏,直到最后煎中药洗脚。坐着轮椅参加了两次**。七月六日华艺出版社向 “希望工程 ”赠书,其中包括新出版的《宗璞文集》,我坐轮椅前往参加,人家看我坐轮椅而来,不知我是何许人,想想实在滑稽。又一次北大纪念闻一多先生,我又坐轮椅前往,会议厅在二楼,却无电梯。北大副校长郝斌同志看见我,说:“怎么搞的!

  你等等,别动!”呼啦一下来了好几个年轻人,将我抬上二楼,会议结束后,又将我抬下来。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知道他们都年轻,是青春的力量抬动我,要上便上,要下便下。我无法一一致谢,只好念念有词“多谢,多谢 ”。朋友们得知我摔伤,都说这是警告,往后一切要小心,

  因为人已经老了。

  可不是嘛,人已经老了。

  儿时的友伴徐恒(糜岐),原是物理系学生,后来是我国第一代播音员。她常打电话来问痊愈到什么程度,知道我已除去石膏,正洗中药,便说要来看看。她来了,坐定后见我走路东歪西倒的样子,便要我好好走路,走时不怕慢,但不能跛,并对仲说 “不让她这样走路 ”。我一想起糜岐的话,便很感动,还有几个人这样操心管着我呢。在准兄弟姐妹中,糜岐是大姐,她是徐炳昶先生的长女,大姐做惯了。说起徐炳昶先生,也是河南唐河人。三十年代曾任北平研究院历史所所长。唐河

  有个传说,不知在哪个朝代,根据风水先生的意见,计划在唐河县城的四角建造四座塔,说是可以出人才。只造好了两个塔,就停了工,可能是没有经费。于是只出了两个名人(其实唐河人才济济),一个是冯友兰,一个是徐炳昶。我们和徐家有点儿拐弯亲戚关系,算起来糜岐还要高我一辈呢。近日,友人从美国寄来一份剪报,不知是哪家报纸刊登的一篇短文,题为 “冯友兰二三事 ”,其中所言多系想象。文中说冯友兰和徐炳昶曾经为入河南省志问题而动手相打,我在电话上念给糜岐听,两人都大笑,互问你的牙掉了没有!这些胡说作为花絮还只是令人笑,可有些研究文章一本正经地把瞎话说得那么流畅,完全置事实于不顾,

  且为违背事实编造出理论,南辕北辙,愈走愈远,真令人悲哀。

  话说远了。以前作文似乎比较严谨,现在这样也是老态吧。另一不妙的事是自进入九十年代,我每年十月间好发气管炎,咳嗽剧烈,不能安枕。年年南逃也很麻烦,在仲的坚持下安置了土暖气,于学校供暖之前,自己先行供暖。那火头军是心甘情愿的。见他头戴浴帽,下到地窨子去对付火炉,总担心他会摔倒。只赢得嘲笑说太爱瞎想。一天,他忽然说:“再过几年,我做不动了,怎么办?”怎么办呢?其实用不着想。再过几年,我是否还需要温暖的房间?

  自南方回来已十多天了。一夜的雨,天阴沉沉,地面到处湿漉漉,本来还是绿着的玉簪,一夜之间枯黄了。读《静安文集》有句云 “天色凄凉似病夫 ”,不觉悚然而惊。又想起几句《人间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乃又联想到法国诗人维龙的句子:“去年的雪今何在? ”去年的花和雪永不能再,今年是今年的花和雪了。从王国维想到叔本华,年轻时很喜欢叔本华的哲学,现在连为什么也说不清。只模糊记得那 “永久的公道 ”。叔本华说,世界之自身,即是世界之判词。他以为:意志肯定自己,乃有苦痛;则应负其责任,受其苦痛。这就是 “永久的公道 ”。人类简直没有逃出苦痛的希望。又记得这位老先生论艺术,说美是最高的善。想查书弄明白些,连书也找不到了。

  雨停了,扶杖到角门外,见地下一片黄灿灿,铺成圆形,宛如一张华丽的地毯。原来是角门边大银杏树的落叶,仰望大树,光秃秃的枝干在天空刻上窄窄的线条。树不会跌倒,无须扶杖,但是它也会老。只是比人老得慢一些。

  门外向南的一条直路,两边都是年轻的银杏树,叶子也已落尽,扫掉了。这条路通向学生宿舍。年轻的人在年轻的树下来来去去。转过身来,猛然间看见墙边凋残的月季枝头,居然有两朵红花,仰着头,开得鲜艳。

  第9页 :三幅画

  三幅画

  戊辰龙年前夕,往荣宝斋去取裱的字画。在手提包里翻了一遍,不见取物字据。其实原字据已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代替的是张挂失条,而连这挂失条也不见了。

  业务员见我懊恼的样子,说,拿走罢,找着以后寄回来就行了。

  我们高兴地捧了字画回家。一共五幅,两幅字三幅画,一幅幅打开看时,甚生感慨,现只说这三幅画。

  三幅画均出自汪曾祺的手笔。

  老实说,在一九八六年以前,我从不知汪曾祺擅长丹青,可见是何等的孤陋寡闻。原只知他不只写戏还能演戏,不只写小说散文还善旧诗,是个多面手。四十年代初,西南联大同学上演《家》。因为长兄钟辽扮演觉新,我去看过戏。有两个场面印象最深。一是高老太爷过世后,高家长辈要瑞珏出城生产,觉新在站了一排的长辈面前的惶恐样儿。哥哥穿一件烟色长衫,据说很潇洒。我只为觉新伤心,以后常常想起那伤心。一是鸣凤鬼魂下场后,老更夫在昏暗的舞台中间,敲响了锣,锣声和报着更次的喑哑声音回荡在剧场里,现在眼前还有那老更夫的模样,耳边还有那声音,涩涩的,很苦。

  老更夫是汪曾祺扮演的。

  时光一晃过了四十年。八十年代初,《钟山》编辑部举办太湖笔会,从苏州乘船到无锡去。万顷碧波,洗去了尘俗烦恼,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我坐在船头上乘风破浪,十分得意,不断为眼前景色欢呼。汪兄忽然递过半张撕破的香烟盒纸,上写着一首诗:“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波千万顷,北归流人枕边书。”我曾要回赠一首,且有在船诸文友相助,乱了一番,终未得出究竟。而汪兄这首游戏之作,隔了五年,仍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

  一九八六年春,偶往杨周翰先生家,见壁悬画图,上栖一只松鼠,灵动不俗。得知乃汪兄大作时,不胜惊异。又有一幅极秀的字,署名上官碧,又不知这是沈从文先生笔名。杨先生则为我的无知而惊异,笑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是的,我常处于懵懂状态,这似乎是一种习惯。不过一经明白,便有行动,虽然还是拖了许久。初夏时,我修书往蒲黄榆索画,以为一年半载后可得一张。

  不想一周内便来了一幅斗方。两只小鸡,毛茸茸的,歪着头看一串紫红色的果子,很可爱。果子似乎很酸,所以小鸡在琢磨吧。

  这画我喜欢,但不满意,怀疑汪兄存有哄小孩心理,立即表态:不行不行,还要还要!

  第二幅画也很快来了。这是一幅真正的赠给同行的画,红花怒放,下衬墨叶,紧靠叶下有字云:“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临风亦自得,不共赤城霞。”画中花叶与诗都在一侧,留有大片空白,空白上有烟灰留下的一个小洞。曾嘱裱工保留此洞,答称没有这样的技术。整个画面在临风自得的恬淡中,却有一种活泼的热烈气氛。父亲看不见画,听我念诗后,大为赞赏,说用王国维标准来说,这诗便是不隔。何谓不隔?物与我浑然一体也。

  这时我已满意,天下太平,不再生事。不料秋末冬初时,汪兄忽又寄来第三幅画。这是一幅水仙花,长长的挺秀的叶子,顶上几瓣素白的花,叶用蓝而不用绿,花就纸色不另涂白。只觉一股清灵之气,自纸上透出。一行小字:为纪念陈澂莱而作,寄与宗璞。

  把玩之际,不觉歙欷。谢谢你,汪曾祺!

  澂莱乃我挚友,和汪兄也相识。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澂莱与我一同下放在涿鹿县。当时汪兄在张家口一带,境况比我们苦得多了。一次开什么会,大家穿着臃肿的大棉袄在塞上相见。我仍是懵懵懂懂,见了不认识的人当认识,见了认识的人当不认识。澂莱常纠正我,指点我这人那人都是谁;看我见了汪兄**,苦笑道,汪曾祺你也不认识!

  澂莱于一九七一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我曾为她写了一篇《水仙辞》的小文。现在谁也不记得她了,连我都记不准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却记得水仙花的譬喻,为她画一幅画,而且说来年水仙花发,还要写一幅。

  从前常有性情中人的说法,现在久不见这词了。我常说的 “没有真性情,写不出好文章 ”的大白话,也久不说了。性情中人不一定写文章,而写出好文章的,必有真性情。

  汪曾祺的戏与诗、文与画,都隐着一段真性情。三幅画放到一九八七年才送去裱,到一九八八年春节才取回。在家里再翻手提包,那挂失条竟赫然在焉。我只能笑自己的糊涂。

  第10页 :心的嘱托

  心的嘱托

  冯友兰先生 ——我的父亲,于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四日来到人世,又于一九九 ○年十二月四日毁去了皮囊,只剩下一抔寒灰。在八天前,十一月二十六日二十时四十五分,他的灵魂已经离去。

  近年来,随着父亲身体日渐衰弱,我日益明白永远分离的日子在迫近,也知道必须接受这不可避免的现实。虽然明白,却免不了紧张恐惧。在轮椅旁,在病榻侧,一阵阵呛咳使人恨不能以身代。在清晨,在黄昏,凄厉的电话**会使我从头到脚抖个不停。那是人生的必然阶段,但总是希望它不会来,千万不要来。

  直到亲眼见着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血压下降,身体逐渐冷了下来;直到亲耳听见医生的宣布,还是觉得这简直不可能,简直不可思议。我用热毛巾拭过他安详的紧闭了双目的脸庞,真的听到了一声叹息,那是多年来回响在耳边的。我们把他抬上平车,枕头还温热。然而我们已经处于两个世界了。再无须**心侍候,再得不到他的关心和荫庇。这几年他坐在轮椅上,不时会提醒我一些极细微的事,总是使我泪下。我的烦恼,他无须耳和目便能了解。现在再也无法交流。天下耳聪目明的人很多,却再也没有人懂得我的有些话。

  这些年,住医院是家常便饭。这一年尤其频繁。每次去时,年轻的

  女医生总是说要有心理准备。每次出院,我都有骄傲之感。这一次,是《中国哲学史新编》完成后的第一次住院,孰料就没有回来。

  七月十六日,我到人民出版社交《新编》第七册稿。走上楼梯时,觉得很轻快,真是完成了一件大任务。父亲更是高兴,他终于写完了。直到最后一个字,都是他自己的,无须他人续补。同时他也感到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他的力气已经用尽,再无力抵抗三次肺炎的打击。他太累了,要休息了。

  “存,吾顺事;殁,吾宁矣。”父亲很赞赏张载《西铭》中的这最后两句,曾不止一次讲解:活着,要在自己恰当的位置上发挥作用;死亡,则是彻底的安息。对生和死,他都处之泰然。

  父亲在清华任教时的老助手、八十八岁的李濂先生来信说:“十一月二十四日夜梦恩师伏案作书,写至最后一页,灯火忽然熄灭,黑暗之中,似闻恩师与师母说话。”正是那天下午,父亲病情恶化。夜晚我在病榻边侍候,父亲还能断续说几个字:“是璞么?是璞么? ”“我在这儿,是璞在这儿。”我大声叫他,抚摩他,他似乎很安心。我们还以为这一次他又能闯过去。

  从二十五日上午,除了断续的**,父亲没有再说话。他无须再说什么,他的嘱托,已浸透在我六十二年的生命里;他的嘱托,已贯穿在众多爱他、敬他的**们的事业中;他的嘱托,在他的心血铸成的书页间,使全世界发出回响。

  父亲是走了,走向安息,走向永恒。

  十二月一日兄长钟辽从美国回来。原来是祝寿的,现在却变为奔丧。和母亲去世时一样,他又没有赶上,但也和母亲去世一样,有了他,办事才有主心骨。我们秉承父亲平常流露的意思,原打算只用亲人的热泪和几朵鲜花,送他西往。北大校方对我们是体贴尊重的。后来知

  道,这根本行不通。

  络绎不绝的亲友都想再见上一面,不停的电话询问告别日期。四川来的老学生自戴黑纱,进门便长跪不起。南朝鲜(今韩国,编者注)学人宋兢燮先生数年前便联系来华,目的是拜见老人。现在只能赶上无言的诀别。总不能太不近人情,这毕竟是最后一面。于是我们决定不发讣告,任自来告别。

  柴可夫斯基哽咽的音乐伴随告别人的行列回绕在遗体边,真情写在每一个人脸上。最后我们跪在父亲的脚前时,我几乎想就这样跪下去,大声哭出来,让眼泪把自己浸透。从母亲和小弟离去,我就没有痛快地哭一场。但是我不能,我受到许多真诚的心的簇拥和嘱托,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必须站起来。

  载灵的大轿车前有一个大花圈,饰有黑黄两色的绸带。我们随着灵车,驶过天安门。世界依然存在,人们照旧生活,一切都在正常运行。我们一直把父亲送到炉边。暮色深重,走出来再回头,只看见那黄色的盖单,它将陪同父亲到最后的刹那。

  两天后,我们迎回了父亲的骨灰,放在他生前的卧室里。母亲的遗骨已在这里放了十三年。现在二老又并肩而坐,只是在条几上。明春将合葬于北京万安公墓。侧面是那张两人同行的照片。母亲撑着伞,父亲的一脚举起,尚未落下。那是六十年代初一位不知姓名的人在香山**的。当时二老并不知道。摄影者拿这张照片在香港出售,父亲的老学生加籍学人余景山先生恰巧看见,遂将它买下。七十年代末方有机会送来。母亲也见到了这帧照片。

  亲爱的双亲,你们的生命的辉煌乐章已经终止,但那向前行走的画面是永恒的。借此小文之末,谨向所有关心三松堂的亲友致谢。关系有千百种不同,真情的分量都不同寻常。踵吊和唁文未能一一答谢,心灵的慰藉和

  嘱托永远铭记不忘。

  第11页 :三松堂岁暮二三事

  三松堂岁暮二三事

  往年每到十二月初,总要收到一通祝贺父亲寿诞的信件和卡片,最准时的是父亲的老友、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的英译者卜德先生。我一见那几个中国字,便知是这位老人了。到十二月十日左右,便开始收到祝贺新年的美丽的卡片了。家里每个人都收到一些,有时还要比一比,“今年我得的最早 ”,“谁说的!我昨天就得了 ”。我会把收到的贺卡大声

  喊给父亲听,连从花园中穿过的行人都听得见。

  父亲去世已两年了。十二月的热闹冷落下来。两年来,信件少多了,本应该完全没有父亲的信了,但还是陆续不断,从全世界。昨天去哲学系办点儿小事,又带回一叠信件。

  信件中有张向父亲祝贺新年的音乐卡,是河北水产学校一个名叫娄震宁的学生寄来的,卡上写道:“我带着仰慕和敬爱的心情,在天涯为您祈祷,祝愿您新年愉快,健康长寿。 ”

  这是今年的第一张节日卡。

  记得父亲去世以后,我第一次在信箱里拿到给他的信,心里有一种凄然而异样的感觉。那是英国一家学术出版公司寄来的,关于哲学和医药的书目。这种书目以前我是根本不拆的,这次却反复看了好久,还想到书房去,大声喊着告诉什么什么事,几乎举起脚步,忽然猛省,即使喊破了喉咙,谁来听呢。渐渐地,我习惯了。习惯于收阅寄给另一世界的信件。多半置之不理,有时也代复。譬如询问何处可买到《三松堂全集》《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史新编》等书,就要回复。虽然明知回复了也还是买不到的。

  这次拿回的信件中,有几个新鲜机构和编辑部约请帮助,还有两本与父亲无关的校友通讯,不知何故寄来。积两年之经验,得一印象,真的有许多人是不看报纸的。我不知道这是好习惯抑或坏习惯,可能什么习惯也不是,只是太忙了。

  来信人中也有明察秋毫的。一封打听《新编》售书处的信是写给我的。信封上写的是 “北京大学哲学系转冯友兰先生家冯宗璞女士 ”。另一封给我的信因不知我的地址,写的是 “北京大学冯友兰先生纪念馆转交 ”。许多人昧于已发生的事,混淆了阴阳界。这位朋友本着善良的愿望,想当然以为必有一个纪念馆,把未发生的事当真了。孰知虽有关心的各方人士倡议,此事还不大有要成为现实的样子。

  庭院中三松依旧,不时有人来凭吊并摄影。那贺卡中平凡的乐音似乎在三棵松间萦绕。读三松堂书的人,都会在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纪念馆。

  第12页 :一块大石头

  一块大石头

  这样一块大石,不是碑,不是柱,只是石头。立在众多的拥挤的墓碑中,进得万安公墓,向左转过一处假山,即可看见。石头略带红色,若有绿松掩映最好。但是没有,有的是许久不填平的新穴和坑坑洼洼的小路。

  静极了,冬日的墓地。远处传来清脆的敲石头的声音,越显得寂静把墓地罩得很紧。

  大石在寂静和寒冷中默默地站着。石上刻有 “冯友兰先生夫人之墓 ”几个大字。我的父母亲就长眠在这里。我原想要一块自然的大石,不着一点人工痕迹,现在这一块前面还是凿平了,习惯是很难改的。

  十二月四日,是父亲的诞辰,冥寿九十七岁。我一家人在六日来扫墓。先将墓石擦拭干净,然后献上几朵深红色的玫瑰花,花朵在一片灰蒙蒙中很打眼。这是墓地中唯一的红色。

  我们站在墓前,也被寂静笼罩住了。

  去年安葬时,正是冬至。从早便飘着雪。雪花纷纷扬扬,墓地一片白。来参加葬礼的亲友都似披了一层花白毯子。我请大家不必免冠,大家还是脱下帽子一任雪花飘洒。白雪掩盖了墓志,一个年轻人不戴手套,用手抹去雪花。他是那热衷创立 “从零到零 ”体系的学生,我记得。

  张岱年先生在墓前讲话,说冯先生的一生是好学深思、永远追求真理的一生,永远跟随时代前进的一生,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巨大的。也向我的母亲 ——为父亲承担了一切俗务的母亲,表示敬意。如果没有母亲几十年独任井臼之劳,父亲这样专心于学问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弟弟、飞机强度专家冯钟越随父母安葬于此,这对于逝者和生者,都是很大的安慰。

  墓穴封住了,大家献上鲜花。花朵在冷风中瑟缩着。它们本来是经不起寒冷的,这也是一种牺牲吧。

  而墓中人再也不怕冷了,那深深的洞穴啊!

  今年清明前后,一直下小雨。我们在清明后一天来到墓地。没想到平常极清静的墓地如同闹市一般,人们在墓石间穿来穿去,不少人把放置在骨灰堂里的骨灰盒拿出来,摆在石桌上一起坐一会儿。天阴得很,雨丝若有若无,草都绿了。更显得有生气的是各个墓上摆了各种鲜花,有折枝,有盆花,有花篮和花圈,和灰色的天空成为强烈的对比。父母亲的邻墓有一座较高大的碑,刻了不少子孙的名字,似是兴旺人家。墓上摆了两个大花篮,紫色的绸带静静地从花篮上垂下来。一路走过去,我心里很不安,我们来晚了,带的花太少了!大石头前果然显得很空,但是我们马上发现,这里并不孤寂。

  一束小小的二月兰放在墓志石上。这是一种弱小的野花,北京西郊几个园子里都很多。那么是有人来凭吊过了,是谁?是朋友?是学生?是读者?大概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献上几枝花,小心地不碰着那二月兰。

  我们在寂静中站着,敲石头的声音响着,很清脆。

  我们的祈求是一致的,保佑平安。

  第13页 :学术基金

  学术基金

  十二月十二日,北京大学接受了冯友兰先生捐献的人民币五万元,设立了冯友兰学术基金。

  数目小得可怜,心愿却大得不得了。

  父亲在三十年代就提出要 “继往开来 ”,认为这是他作为一个哲学家一生的使命。一九四六年他撰写西南联大纪念碑文,文中有句云:“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者也。”他后来一再提出,“旧邦新命 ”是现代中国的特点。中国有源远流长丰富宏大的文化,这是旧邦;中国一定要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作并世之先进,这是新命。在三松堂寓所书房壁上,挂了他自撰自书的一副对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上联是平生之志向,下联是追求之境界。

  父亲希望有更多青年学子加入阐旧邦以辅新命的行列。所以就要以基金为基础,在北大中文、历史(中国历史)、哲学(中国哲学)三大系设立奖学金,并每三年一次面向全国奖励有创见的哲学著作。

  父亲最关心哲学,但不限于哲学。他任清华大学文学院长十八年,清华文学院是一座极有特色的文科学府,至今为学者们所怀念。父亲曾说,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清华的那一段日子。

  又因为西南联大老校友加籍学人余景山先生用加币在北大哲学系设立了冯友兰奖学金,已经数年,对哲学系就不必再有偏向。当我把款项交出去时,颇有轻松之感。“又办完一件事。”我心里在告禀。

  回想起来,父亲和母亲一生自奉甚俭,对公益之事总是很热心的。一九四八年父亲从美国回来,带回一个电冰箱,当时是清华园中唯一的,大概北京城也不多。知道校医院需要,立即捐出。近年又向家乡河南唐河县图书馆和祁仪镇中学各捐赠一万元。款项虽小,也算是为文教事业做出的小小的呐喊吧。

  北大校园电视校内新闻节目中,播出了设立冯友兰学术基金的消息。荧屏上出现了父亲的画像,那样泰然,那样慈祥。他看着我,似乎说:“你又办完一件事,可你的《野葫芦引》呢? ”

  《野葫芦引》是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是父亲一直关心的。可我不争气,写完第一卷《南渡记》,一停就是四年。还不知道下一个野葫芦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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